荣夫人 | 自我感觉,我比张爱玲她妈要“伟岸”得多
儿女由小及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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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系《我与儿女曾穿越一段幽暗岁月》摘录。延宕已久,书稿已修改完毕,自己还算比较满意。在考虑请哪个出版社出,当然这事不由我。发布本摘录,是审读书稿时有太多感受纷至沓来。
近期读张爱玲,她也写她父母离婚的事。母亲出国了,她和弟弟都留给了与鸦片为伍的父亲。父亲再婚,张爱玲和继母发生矛盾,其实就是因为她外出没告诉继母,当继母问她时她说给父亲说了。继母一听伸手给了她一巴掌,并说我就知道你心目中没我这个人!和继母关系一向不睦的张爱玲,本能地想还手但伸出手还没够到之际,继母大叫:她打我!楼上的父亲闻讯跑下来,不问青红皂白,对张爱玲大打出手,并一边骂道“我打死你、打死你”!父亲狠狠地打了张爱玲,不知父亲的恨何以如此深重,竟对一个女孩出此重手,打得她昏死过去,之后还关了她禁闭。其时,母亲已从国外回来。某日,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张爱玲终于从禁闭室逃走了,逃到了母亲家。
在写逃离那晚的文字时,张爱玲是这样写的:
这种刻骨的描写,再委婉不过、再直接不过地呈现了,父亲的家,是怎样的一个不可待之处!逃离出去,落脚在地上,都是响亮的吻!
可是,在姐姐逃离后,那年夏天,弟弟张子静抱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蓝球鞋,也跑去了母亲家。他对母亲恳求说,妈妈,我也不回去了。可妈妈说,你看,我的经济能力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,所以无法收留你。弟弟的眼泪霎时啪嗒啪嗒掉下来。他哭着走了,抱着那双蓝球鞋。张爱玲也哭了。
这篇文字写在张爱玲的《私语》里,写于1944年7月,书写时,张爱玲24岁不到。
看到这里,我非常非常地难受和不解。我在想,张爱玲的母亲,那个漂亮的黄逸梵,她怎么就舍得呢?怎么就舍得!啥叫经济能力呀?
“妈妈”这两个字,就是比天阔比地厚的经济能力;只要妈妈在,就是无比的经济能力。
比起张爱玲的母亲,我自觉我这个母亲要“伟岸”多了。我只要抚养权,别的,都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。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畏难情绪,没有一丝隐忧和顾虑。
而且,不仅没有为难情绪,我还觉得两个孩子是我的财富。以至于,我离婚多年内,几乎没有人给我介绍伴侣,我想我的条件也不算错呀,咋就没人求爱没人介绍呢。可后来才明白,你带着两个孩子,怎么就是拥有财富呢,这是一笔不菲的嫁妆还是回报丰厚的储蓄?呵呵,他们兄妹,只是我心中的财富,而非别人眼中的财富。
关于给对方要协议书达成的总额区区15000元的抚养费问题时,记得当初我也曾在电话里给他“苦口婆心”讲过道理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对他说过:孩子需要钱的时间,就那么几年,等他们长大了、工作了,就不需要了。在他们需要钱的时候,你啥也不管,以后你会后悔的。我说这些,不仅为我肩上的负担,为孩子的养育状况稍好一点,也为他,为他成就一个父亲多一点资格。但我的话,都像对着木头、对着石头说。而且,他并非没有钱,他其实比我有钱。……
他后来后悔吗?我和他素无联系。但也是在发现离婚后我写的怀念婆婆的文字同时,我还发现了一封女儿给我的信的手写稿,内容如下:
比如你说的当在街上遇到一些乞讨者,就拿出有限的所有相助。我看了挺惭愧。现在我看到他们,很少这样做,不知为什么。
还有,关于你的婚姻我说的和做的,我几乎都没有印象了。当时不知为什么那样想那样说,尽管很真实,但这样写出来,总觉得有些不太好。我一直在想,如果爸爸看到这些文字,会不会太伤心。我知道他一向不负责任,所以造成这种局面,而且他一直不理解这些事情,所以你说这些一点错都没有。可是,总觉得他挺可怜。他一个人混日子,穿的总是那一身……而且,他开始认识到了什么,想要改了,也做了一些事。尽管看起来已经不能弥补什么了,但他毕竟比以前要强了。他也给我说过他想要弥补我们。现在想起来,就觉得心里有点酸。所以,我还是不想让这些文字那么直接地让他看到。(可能)你觉得我说这些没什么意义,我也就想说一说我的感觉。你觉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行。
还有第二段的“花容月貌般的美丽”也不太恰当,读起来不太顺。
其他没什么了。还是觉得你写的这几篇都不错,自序表达得挺准确,让人感觉到你的精神世界。真挺好。
另外,那首诗,你收到的还是不太完整。我把原诗抄下来,哪个好就用哪个吧。
《一抹云霞》飘渺孤高/是世人眼中你的位置/谁真正直视/你心中的徜徉清寂/飘逸自由/是世人眼中你的独特/谁真正了解/你有时只想停泊栖息/有遮天的勇气与锐气/有润物的柔意与灵气/憎——/给你独行 直逼真理的力量/爱——/使你化为剔透细腻的雨滴/阳光肯为你镶上金边/只因你的内心洁净/你柔弱中的坚强/你诠释的人生意义。
这封信,意绪较多。应该是我那本《一缕云霞》的散文集出版前让女儿看,其中还有几篇涉及女儿的文字,她看后给我的回复。那时她刚刚以济南市文科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入读北京外国语大学。
写至此,我特意翻出那本拙作,重读《家有爱女》一文,关于夸她的部分,基本都是以举例说话,说不上“拔高”,那时我心中的她,确实很美,内外兼美:心灵美、才情美、文字美、容貌美。
她说我夸她的文字有不实之处,比如她举例说后来看到乞丐乞讨不再给钱的心理变化。其实,不仅她有变化,我也在变化。我们娘仨曾在一起给过乞讨者钱,但当我发现乞讨者中间有一些骗子时,便不再对这个群体盲目地生怜悯之心了。这不是我们不再善良,而是,有是非,有辨别。这是另一种善良,以及正直。不以愚善(我创造的词,效仿愚忠)怂恿利用善心的骗子。
说到女儿的文字美,我那篇《家有爱女》文字中有这样的内容:
女儿喜读书,她有细腻而丰富的内心感受,并有优美的文笔。有一次她的高中班主任对我谈起女儿的情况时说,她是我们班有名的才女呀。我问女儿的才表现在哪里,老师说,她的灵气呀,那种对语言的感悟能力,以及她的梦想。她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女孩。
某日我收到一张寄给女儿的稿费汇单。我问女儿写的什么,女儿说,不告诉你,你看了会生气的。我说,我是干什么的,我什么事情不理解呀。女儿遂把她的文章拿给我看。她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观察着我读她文章的反应。待我看完后她忐忑地问,妈妈,你生气吗?我摇了摇头说,生气谈不上,但如果在你考大学之前我看了这篇文章,我会担心的,同时会给你一些忠告。现在你的高考成绩这么好,我不想评论这件事。但抛开文章的内容不谈,这篇文章应该说写得相当漂亮。多写一点吧,也许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作家呢。这是我对女儿的一种预感,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班主任所说的她的才气所在。她的文章内容虽还显单薄,但感觉细腻、表达准确、文笔优美、才情并茂,整篇文字婉约而清丽。
这篇她心怀忐忑的文字,写的是少女初恋的小情愫,至今记得题目叫《紫藤花开》,连我儿子都说文章写得美。
她说关于我提及她说她父亲的文字,是在我困顿围城时她就建议我搞个征婚启事;他们兄妹高考成绩优异时她曾对我说:“如果当年你不及时离婚我们就没有今天”这些让我永远难忘的话。她不愿让我把这些话放在书里以免某人看到伤心。我当然理解她的“体恤”之情,但我也当然地一字都不会改。因为那些话不仅确实出自他们之口,也是我的婚姻状况在他们眼中的呈现,是他们有是非的一种明鉴,是当年他们以幼小的心灵给与“孤军奋战”般拉扯他们兄妹的妈妈的一种体恤和对父亲做派强烈不满之见证。他们的情绪,不是我教化出来的,我恨不得他们的父亲能变得好一点,能在他们心目中留下哪怕一丝一缕的好印象,能让我的孩子们感觉到一抹父爱的温暖。可是,没有,一点都没有。
记得有一年他们过生日时,他们的父亲给了他们一人50元钱。抚养费不拿,生日给50元,怎么拿得出手呢?我很生气,对他俩说,你们别要啊,拒收!儿子笑吟吟地对我说:妈妈别生气,就当他啥也没给不就行了嘛。儿子总是这样“举重若轻”地做我的思想工作,让我立马释然。
那些年,我独自抚养一双儿女,没有一刻后悔,没有一丝幽怨。我不止一次地在生活里、在文字里声言:这双儿女,是上帝借着这副不堪婚姻的壳,送给我的礼物。他们,与任何人无关。在两个孩子面前,我不喊冤,不叫屈,不怨天尤人,无畏无惧。
而女儿信中那首诗,是看了我的散文集《一缕云霞》整本书后有感而写。后来此书再版时,我把女儿的诗,作为了非常贴切的“题记”放在扉页。知母莫如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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